艾洛的日記（三）
4E 170年，末種月20日
今天，瑪瑞卡告訴我，我終於可以獨立執行任務了。她沒有多說什麼，只是遞給我一把匕首，說：「這算是個禮物吧。」
那匕首的刀刃修長，手柄很沉穩，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打磨的好東西。我接過來，有些驚訝：「你真的要送我？」
「當然。」她挑了挑眉，嘴角帶着一絲笑，「不過，我有個要求。」
「什麼？」
「希望有一天，你只用它來切菜。」她的語氣很輕鬆，但我聽得出來，她並不是在開玩笑。
我握着匕首，沒有說話。心裏突然覺得很複雜。我知道她並不喜歡這份工作，也從未真正認同它。可即便如此，她還是努力把我培養成了一個合格的刺客。這把匕首對我來說，比任何東西都更有分量。
4E 170年，末種月29日
獨自行動的第一周。任務名單上列着三個名字，我盯着那張紙看了一整天，沒有一個人能讓我下定決心動手。
第一個是個商人，據說他勾結貴族壟斷了當地的糧食交易，可我查到的只有他經常參加教堂的捐贈活動。他的罪證在哪裏？還是只是僱主的謊言？
第二個是一個稅吏。他在城裏很不受歡迎，僱主說他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。我去過他的家，看到他和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小孩一起吃飯，連笑容都看不出什麼惡意。
第三個是個酒館老闆。欠債不還，和僱主發生衝突。他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，只是站在櫃枱後面忙着擦杯子，還不時給一桌喝醉的客人講笑話。
我盯着他們好幾天，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。我不想回聖所，告訴他們我失敗了。
4E 170年，爐火月18日
終於完成了任務，拖的有點太久了。我選擇了那個稅吏，或許是因為他的「罪名」聽起來更符合我的底線。
我等了兩天，直到深夜才潛入他的房子。他當時正在看賬本，窗外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，我看到他額頭上有幾道皺紋。他抬頭看到我的時候，什麼都沒說，眼裏只有恐懼。
他沒有掙扎，也沒有喊叫，只是倒在了椅子上。我轉身離開的時候，耳邊仿佛還迴響着他家人笑聲的片段。我不知道自己殺的是一個壞人，還是一個和我一樣，只是為了活下去的人。
4E 170年，爐火月30日
又完成了一次任務。這次是個走私犯，僱主給出了詳細的罪證。我本以為這會是一個簡單的任務，但當我看見他的家人送他出門時，我的腳步停住了。
我還是動手了。他倒下的時候，我看着他背後站着的那些孩子，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擰了一下。我不知道他們明天會怎麼辦。
4E 170年，霜落月27日
目標是個賭徒。他家暴成性，差點打死了老婆。這回欠了僱主的錢，卻拿不出還債的本事。我跟了他一天，直到晚上在小巷裏解決了他。他的最後一句話是：「我不想死。」
誰想呢？可我沒得選。
4E 170年，昏星月21日
今晚殺了一個惡霸。他欠了太多命債，這次是他最後一次。費了三天才找到他的行蹤，總算在酒館外解決了他。疲憊。
4E 171年，晨星月7日
又是新的一年，又是新的任務。對於我們這些被兄弟會養大的孤兒來說，規矩一成不變，每個月必須完成刺殺名額，不然就會有嚴重的後果。沒人敢試探那些後果是什麼，但我們都知道，結果一定是死。
我一直在努力選擇目標——那些該死的人，那些作惡多端的人。可是這樣的人並不總是存在，我的名單總是越寫越短。今天，我終於意識到，我快要沒有選擇了。
4E 171年，晨星月30日
今天是我第一次親手殺掉一個無辜者。他是一個年輕的木匠，在城鎮裏開了一家小店，靠着手藝過活。我跟蹤了他三天，發現他過着再普通不過的生活。他會在店鋪關門後去喝一杯酒，然後帶着一點醉意回家。我動手的那天，他剛剛喝完酒，還笑着和朋友告別。
當他倒在地上的時候，他的眼神沒有憤怒，也沒有恨意，只有不可置信。他看着我，好像不明白，為什麼會是他。
4E 171年，日曉月19日
又到了這個月的任務期限。名單上只有一個目標是我可以接受的，我一早就開始行動，希望能在期限前完成，結果發現目標是被冤枉的，有人花錢請他頂罪。
伊默斯發現了我的困境。他沒有問我為什麼遲遲不動手，只是簡單地說：「我來幫你。」
「怎麼幫？」我問他，心裏充滿了矛盾。
「別問了。」他的聲音很冷，但語氣里有一種讓我沒法拒絕的決心。
他幫我完成了任務，目標是一個我沒有見過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人。
4E 171年，次種月21日
這兩個月一直在和伊默斯搭檔。他和以前不一樣了，我有時候真的很想念他的笑容。
我們一起坐在一間廢棄的酒館裏。他把武器排成一排，用布給匕首上油。
「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？」我突然問他。「那些我們說要逃出去的事。」
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，但很快又繼續。「記得。」他說得很輕。「但那是以前了。」
我不想讓話題結束，又說：「索爾當時總是想種樹，還說將來要用樹做個大房子。」
伊默斯沒抬頭，只是低聲說：「他一直喜歡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。」
我突然有點惱火：「不切實際又怎麼樣？至少他當時很快樂。」
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，眼裏有什麼我看不懂的情緒。「快樂？」他反問了一句，接着站起身。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4E 171年，日高月13日
今天的任務比平時更危險。目標是一名軍官，他住在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里。我們花了整整兩周才找准機會下手。我負責引開巡邏的士兵，而伊默斯則潛入軍官的房間。他的動作依然那麼利落，一擊致命，然後迅速撤退。
「搞定了。」他回來後對我說，語氣平靜得像做了一件日常瑣事。
「你就不能讓我試一次嗎？」我忍不住說。「我也可以動手。」
「不行。」他的回答很乾脆。「你不適合。」
「可你這樣……」我停頓了一下，語氣有些低。「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子？」
他看了我一眼，臉上露出一個讓我熟悉的淡淡的笑容：「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，不是嗎？」
我心裏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。我知道，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4E 171年，日高月22日
聽說伊默斯被提拔成刺客大師了。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。
他是我們這一屆刺客里殺人最多的。我聽到有其他人私下議論，說他是兄弟會有史以來最快成為大師的刺客。他們的語氣帶着羨慕，但我聽得出來，他們其實更怕他。
我知道，伊默斯並不是為了成為大師而這麼拼命。他只是不想讓我承受太多。我們的這種搭檔關係，是在保護我，也是在一點點毀掉他。
4E 171年，日高月29日
今天我和伊默斯說了不想要再和他搭檔。他明顯愣了一下，問我為什麼。
「我不想讓你替我做這些事。」我回答得很快，聲音甚至有些急切。「你已經做得夠多了。」
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，但我看到他握着匕首的手稍稍收緊了一點。他低聲說：「自己小心點。」然後轉身離開，走出幾步後停了一下，我以為他要說什麼，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4E 171年，日高月29日
又是漫無目的的一天。翻遍了所有能查到的名單，仍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目標。
4E 171年，爐火月30日
這個月的任務總算完成了。目標是一個販賣人口的奴隸主，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他。他笑的時候讓我想起索爾。心裏有點不舒服，但他該死。
4E 171年，霜落月27日
一個走私犯，靠奴隸交易發家。殺他的時候，他還在數金子。我沒給他機會看見是誰動的手。
4E 171年，日暮月19日
殺了一個盜賊頭目，他的幫派劫掠了無數村莊。動手前，他還在跟手下講笑話。他沒笑完。
4E 171年，昏星月31日
我又殺了一個無辜者。一個裁縫的妻子，她只是恰巧得罪了一個僱主。我試圖尋找別的目標，但這個月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。
她是個善良的女人，總是幫城裏的孩子們縫衣服。我走進她的小店時，她還笑着招呼我，問我要不要量尺寸。我沒有回答，只是低頭拔出了匕首。
4E172年，晨星月13日
難得回一趟聖所，伊默斯遠遠看了我一眼，我們互相點了點頭。
他也許還在等我去和他搭檔，可我不會的。
4E172年，日曉月29日
又是一個無辜者，是個農夫，他唯一的「罪行」是沒有按時交稅。他是我親手選的，因為我實在找不到別的選擇。我以為，殺一個我自己選的人，會讓我覺得好受一點。
但我錯了。當我看着他跪在地上，拼命哀求我放過他的時候，我的手在發抖。我不想動手，可我知道，如果我不做，死的就是我。
我閉上眼睛，刺出了那一刀。等我睜開眼時，地上的人已經沒了呼吸。我轉身離開，甚至不敢再回頭看一眼。
4E172年，初種月26日
這個月的任務總算完成了。目標是個當地惡霸，靠放高利貸過活。我想，這至少比殺一個無辜的路人強一點。
可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。我每次完成任務後，都會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，不是身體上的，而是內心的。我殺過的人的臉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里，尤其是我殺的那三個無辜者。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們的眼神。
4E 172年，雨手月21日
我已經三周沒有找到目標了。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這麼絕望。我翻遍了所有的記錄，甚至去附近的城鎮打聽消息，可我找不到任何「合適的目標」。
兄弟會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。如果我不能完成任務，他們一定會派人來找我。我很清楚叛逃的後果，任何叛徒都不可能活着離開兄弟會。可難道我要再去殺一個無辜的人嗎？
4E 172年，雨手月27日
我再也做不到了。我知道自己殺的每一個無辜者，都會讓我離真正的自己更遠一步。可我不能再讓伊默斯替我完成任務了，他已經為我背負了太多，而我卻什麼都改變不了。
我想起他以前對我說的話：「任務是我們的工作，如果不做任務，就該為下一次任務做好準備。」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，可我知道，他心裏一定也有掙扎。只是，他早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，而我卻無法跟隨他走下去。
如果我要是真的叛逃了，伊默斯會怎麼想？
他大概會覺得我很傻。他會覺得我應該找個辦法繼續完成任務，和他搭檔也好、打破原則也好，而不是以這樣的方式放棄。可我已經不在乎了。我不能再為了活命去謀殺別人，也不能再讓他為我承受更多。我寧願死，也不能再做兄弟會的工具。
4E 172年，雨手月30日
今天，我做了一個決定。我決定叛逃。
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，意味着死亡，意味着我可能會被追殺到天涯海角。但我寧願死，也不願再為兄弟會殺一個無辜的人。我不能再假裝這一切是合理的，也不能再假裝自己還能承受。
我收拾好了我的東西，帶上了瑪瑞卡送我的匕首。我想，如果這是我最後的一天，我至少想用它保護自己。
這是我最後的日記。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，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。我想起了索爾，想起了伊默斯，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的那些夢想——離開聖所，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。
或許我無法真正實現那些夢想，但至少，我可以為自己選擇一個結局。
我希望，有一天，這個世界會是一個沒有黑暗兄弟會的地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