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洛的日記(一)

出自The Ysmir Collective


4E 161年,末種月20日

這裡很暗,也很安靜,安靜得讓人害怕。牆上的蠟燭一直在燒,但光線微弱,照不到角落。屋子裡只有石頭和陰影。我們所有人——新來的孩子——都被安排住在一個房間裡。每個人都縮在自己的床邊,沒有人說話,只有幾聲壓抑的抽泣從角落傳來。

我想家。我想念媽媽的歌聲,爸爸講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。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切都變了,為什麼會有這些陌生的孩子和我住在一起,而不是我的家人。昨晚我夢到爸爸牽着我的手,他告訴我不用害怕。醒來時,我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,眼淚濕了枕頭。

4E 161年,末種月21日

昨晚又有人哭了,聲音很小,但我還是聽到了。我睜開眼,看見對面牆角的一個男孩縮成一團。他把頭埋在膝蓋里,肩膀一聳一聳的,哭得很隱忍。我認得他,他是和我同一天到這裡的。他的臉一直看起來很平靜,我沒想到他也會哭。

其實,我也想哭,可是怕被人看見。我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已經死了,不會再回來了。

4E 161年,末種月23日

這裡的孩子很多,但大部分都不說話,像是害怕被懲罰。有個比我還小的男孩,總是坐在門邊,眼神呆呆的。他說他的名字是索爾,他還說他的媽媽沒死。

我不知道他是認真的,還是只是騙自己。我沒問他細節,但每次聽他說媽媽會來找他,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。我羨慕他還能有這樣的信念,要是我的爸爸媽媽還在該多好。

晚些時候我和索爾一起跟那個總是坐在角落裡的男孩說了話。他比我想象中要禮貌,有一雙藍眼睛,名字是伊默斯,看起來比我們大一點,也是個孤兒,他的家人在一場暴亂中全部去世了。

4E 161年,末種月27日

今天,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走進房間。他穿着黑色的長袍,聲音很冷。他站在我們面前,掃視了一圈,然後說:「你們為什麼在這裡,我想你們應該清楚。你們的家人都死了。不管是戰火,還是意外,他們都不可能回來。」

有孩子低聲哭了起來,但他沒停下:「你們現在是孤兒,是被黑暗兄弟會選中的人。這裡不是孤兒院,我們不會給你們無意義的生活。你們會被訓練,成為兄弟會的一員。如果你們跟不上……」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,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,「就會被淘汰。」

我渾身發冷,手心冒汗。他沒有說淘汰是什麼意思,但我能猜到。

4E 161年,末種月28日

那天晚上,我睡不着。索爾坐在床上,抱着膝蓋,臉藏在胳膊里,聲音悶悶的:「我媽媽一定會來的。她肯定還活着。」

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,只能沉默地看着他。過了一會兒,索爾又說:「說不定,如果我們足夠厲害,就能自己離開這裡。」

他的聲音很輕,但那句話像是點燃了什麼。我聽到後,胸口湧起一絲說不清的感覺——像是一種微弱卻真實的希望。我不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的,還是索爾自己想相信,但就在那一刻,我竟然覺得也許真有可能。

伊默斯坐在不遠處,沉默了許久。他一直低着頭,像是沒聽見索爾的話。直到索爾抬起頭問他:「你覺得呢?」

伊默斯停頓了一下,抬起頭看着我們。他的臉上沒有表情,但目光似乎亮了些許。他輕輕點了點頭,說了一句:「試試看吧。」

4E 161年,末種月30日

我們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,吃飯、睡覺、被大人盯着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,但也總覺得不安。有時候,晚飯後我們會偷偷躲在角落聊天,聊以前的家,聊我們的爸爸媽媽。

「我以前家門口有一棵蘋果樹,夏天的時候蘋果特別甜。」索爾說。「我媽每次摘一個都會給我削皮,我吃剩下的核,她種到院子裡,可從來沒長出來過。」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,又補充道:「不過,也許她還會試一次。」他嘟囔着。「我如果出去了,一定要幫她。」

伊默斯一直在聽,手裡擺弄一條舊舊的布手鍊,看起來很簡單,但他總是特別小心地保護它。我問他:「那是什麼?」

「我妹妹的。」伊默斯說:「她自己編的,說要送給我,保護我不挨罵。」他說完笑了笑。「她還說,如果我戴着這個,她就不會擔心我跑太遠。」

索爾問:「你妹妹幾歲了?」

「六歲,比你小一點。」伊默斯停頓了一下,輕聲說:「我本來還想教她用更結實的線編,可……」他說到這裡沒再繼續,我們也沒有追問。

4E 161年,爐火月1日

訓練開始了。我們第一天練的是跑步。導師讓我們繞着聖所跑二十圈,誰跑不完就要被罰。我跑得很慢,到第十七圈的時候腳都軟了。索爾在我旁邊跑得氣喘吁吁,但他硬撐着,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一起跑。

回到訓練場時,我差點癱倒在地。導師只是冷冷地看着,說:「明天繼續。」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下去,但我不想被淘汰。我不想死。

4E 161年,爐火月4日

今天索爾哭得很厲害,他說自己做了個噩夢,夢到媽媽被火燒了。他抽噎着說:「可是她明明還活着!我記得她還在外面!」他哭得停不下來,眼淚流了一臉。

伊默斯蹲下來,把手放在索爾的肩膀上,低聲說:「別怕。夢只是夢,不是真的。」索爾抬起頭看着他,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。可是,這時有個年長的男孩從旁邊走過,冷笑着說:「安慰有什麼用?夢是假的,但你們的家人死得可是真的。」

我看到伊默斯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,直接朝那個男孩撲了過去。他們扭打在一起,那個男孩受過一點訓練,很快把伊默斯按在地上,但伊默斯咬住了他的手指,讓那傢伙疼得嗷嗷叫。

他們最後被導師拉開了,誰也沒占到太大便宜。導師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:「如果是任務,你們兩個早死了。」伊默斯低着頭不說話,但我看到他眼睛裡還有火。

索爾整個人都嚇壞了,拉着伊默斯問:「伊默斯,你還好嗎?你沒必要和他們打的!」

伊默斯擦了擦嘴角的血,說:「有必要,那傢伙滿嘴瞎話。」他語氣很平靜,但手卻不自覺地撫摸了一下手腕,那裡沒有手鍊。

4E 161年,爐火月7日

那場打架之後,大家都對伊默斯有些敬畏,甚至連那個年長的男孩也沒再多說什麼。索爾似乎更加黏着他了,總是跟在他身後。我注意到,伊默斯看起來也不怎麼抗拒,有時候還會幫索爾擋住其他孩子的欺負。

我問他:「你為什麼那麼生氣?」他低頭想了一會兒,說:「我只是受夠了。」他沒說受夠了什麼,但我猜,大概是這一切吧。我們所有人都受夠了。

4E 161年,爐火月23日

吃完飯後,我們三個擠在宿舍角落聊天。燈光昏昏的,火把快燒完了,牆上的影子搖來晃去。索爾忽然冒出來一句:「你們聽過塔洛斯的故事嗎?」

「塔洛斯?」伊默斯靠在牆上看着他,手裡玩着一顆小石頭。「那個神?」

「對啊!」索爾一下子坐直了,聲音比平時高了點,「他原本是個凡人,可他統一了泰姆瑞爾,最後變成了神!他特別厲害!」

「聽起來挺厲害。」我點了點頭。「可我們村子裡只提過幾次,我都沒怎麼聽清。」

「我爸爸常講。」索爾的眼睛亮亮的,好像在看什麼很遠的東西,「他說塔洛斯教人有勇氣,不管多難,都得記住什麼是對的。塔洛斯說,凡人也能改變命運。」

「記住什麼是對的。」伊默斯重複了一遍這句話,聲音很輕,像是在想什麼。他抬頭看着索爾,問:「那你覺得,塔洛斯會做什麼?」

「他會堅持啊。」索爾回答得很快,語氣特別認真,「就算沒人幫他,他也不會放棄。」

「聽起來挺不錯。」伊默斯扔掉手裡的石子。他側頭看着索爾,說:「那你也得這樣。想堅持什麼,就別讓別人把你嚇住了。」

索爾愣了一下,然後點點頭,低聲說:「嗯,我會的。」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害羞,但也多了些自信。

我笑了笑,說:「下次講個更厲害的吧。比如塔洛斯單挑一群敵人,把他們全打跑的那種。」

「有這樣的故事嗎?」索爾的眼睛亮了,「我好像聽過一個!下次給你們講!」

「好啊。」我點點頭,看向伊默斯。他看着地上,嘴角微微揚了揚,似乎也很期待。

4E 161年,霜落月19日

這幾個月每天都是跑步、攀爬、跳躍。導師總是說:「只有強壯的身體才能藏匿在黑暗中。」但我覺得他就是喜歡看我們累得趴在地上的樣子。

今天的攀爬訓練,我摔了一跤,膝蓋破了皮,血流了不少。導師看了我一眼,沒有多說,只是讓下一個人繼續。索爾跑過來遞給我一塊布,說:「你還好嗎?」我咬着牙點了點頭,心裡想着,至少還有朋友陪着我。

不遠處,我看到伊默斯還在練,就像故意跟自己較勁似的,明明他已經完成了今天的任務。旁邊的幾個大孩子看着他竊竊私語,他裝作沒聽見,我知道他心裡不服。

4E 161年,霜落月25日

今天導師讓我們練習用匕首攻擊稻草人。他說,要想成為真正的刺客,就必須精準地擊中目標。

伊默斯的動作很快,匕首在稻草人的「心臟」上劃出了幾道深痕,導師點頭表示滿意。我跟着上去試了試,雖然動作沒他那麼流暢,但至少完成了任務。

輪到索爾的時候,他站在那裡,盯着稻草人半天沒有動手。導師皺着眉問:「你在等什麼?」

「它看起來……像個人。」索爾小聲說。

「它是目標,不是人。」導師的語氣冷得像冰,「動手!」

索爾低着頭,勉強刺了一下,卻完全沒用力。導師嘆了一口氣,搖了搖頭,轉身離開了。

課後,我找索爾聊了聊。我問他:「你為什麼不肯認真做?」

他看着我,低聲說:「我以前和媽媽去過祈禱塔,聽過塔洛斯的教義。他說所有生命都值得尊重……」

「這裡沒人會聽你講這些,」我打斷他,「如果你不學會這些,導師會生氣。」

「但你覺得我能做到嗎?」他問。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種讓我說不上來的東西,很複雜,但又有點倔強。我沒法回答,只能嘆了口氣,說:「試着別想那麼多吧。」

4E 161年,日暮月17日

今天是訓練場的模擬追捕任務,導師要求我們對逃跑的目標進行「抓捕」,目標是另外兩個孩子。他們和我們一樣是被擄來的孤兒,年紀和索爾差不多大,滿臉驚恐。

導師指揮我們幾個圍捕,我和伊默斯快速追上了目標,而索爾卻站在原地沒動。我回頭看了他一眼,他的臉上是那種憤怒和不安的混合表情,他握着木劍的手在顫抖。

「索爾!」導師大喊,「動手!抓住目標!」

索爾咬着牙,仍然站在那裡。我知道如果他再不行動,後果會很嚴重。於是我衝過去將那兩個孩子推倒在地,同時大喊:「抓住了!」

索爾終於緩慢地走過來,但他並沒有碰那兩個孩子,只是低聲說了一句:「對不起。」

晚上我忍不住問:「今天你怎麼了啊?你這樣會被導師罰的。」

他看着我,聲音很輕:「他們和我們一樣,為什麼要對他們做這種事?」

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他說得對,可是……這裡的規則不是這樣。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些,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想。

後來我就沒再問了,但我覺得索爾和其他人真的不一樣。他不肯做這些事,可我也不想看着他被懲罰。

4E 161年,夜星月28日

總算冬天了,我們能休息了。索爾問我:「艾洛,你家是不是有個大院子?你以前說過的。」

我點點頭:「是啊。我爸爸種了一排橡樹,說長大以後可以做船。我以前總爬到樹上看街上走的人。有一次爬得太高,掉下來摔斷了腿,我媽罵了我整整一個月。」

伊默斯笑得很開心:「你這麼喜歡爬樹,你媽肯定說你比猴子還調皮。」

「差不多吧。」我忍不住也笑了,想了想,問他:「你妹妹呢?她有喜歡的東西嗎?」

伊默斯抬起頭,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:「她喜歡吃糖,特別是做得像貓咪的。我們家附近有個老婆婆,她手藝很好,每次我媽讓我帶伊蕊比婭去買糖,她都只挑選帶貓咪圖案的。」說完,他笑了一下,聲音里有點懷念。

4E 162年,日高月30日

我們漸漸變得熟練起來。攀爬、潛伏、用武器……所有這些東西已經不再讓我害怕了,儘管每次完成後仍然筋疲力盡。但今天訓練的時候,我注意到自己爬牆比去年快了很多。到終點時,索爾笑着拍了拍我的背,說:「你現在比猴子還靈活。」

「是啊,」我故意裝作得意的樣子,「比起你這個慢吞吞的烏龜好多了。」我們兩個笑得很開心,周圍那些冷漠的石牆也似乎沒那麼可怕了。

4E 162年,次種月2日

今天的訓練課是解剖。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噁心的事情。導師發了一隻兔子給我,活生生的,我能感覺到它在籠子裡輕輕發抖。我盯着它,腦袋一片空白。

「用匕首從胸口劃到腹部,動作要快。」導師站在前面講解,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。

我咬着牙,把它按在桌上。手裡的匕首有點涼,兔子的毛卻暖暖的。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愧疚感。我不敢看它的眼睛,用盡力氣把匕首插進了它的胸口。兔子掙扎了一下,然後慢慢軟了下來。我手一抖,差點把匕首扔了出去,但還是硬着頭皮開始下一步。

血流了一桌,我的胃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一樣,但還是照着導師的要求切開了胸腔,把內臟取了出來。終於完成的時候,我手都在抖,不敢回頭看那灘血。

我正打算鬆口氣,看到索爾那邊還在摸兔子的耳朵,一臉呆呆的樣子。我心裡一涼,導師要是發現他什麼都沒做,後果不敢想。

伊默斯突然從我身後走了過去。他沒有多說話,直接站在索爾旁邊,一隻手按住兔子,另一隻手利落地扭斷了它的脖子。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,索爾呆呆地看着他,眼裡充滿了震驚和難過。伊默斯拿起匕首開始解剖。整個過程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。

我趕緊端着自己的托盤走到導師面前,把心臟和其他解剖部位指給他看,努力裝得自然一點。導師掃了一眼,皺眉問:「索爾呢?」

「他完成了,」我搶着回答,「我看着的,他只是讓我幫忙收拾了。」

導師似乎猶豫了一下,最終點了點頭,示意我回去。我鬆了口氣回到座位,看到伊默斯已經把索爾的「作業」擺得整整齊齊,而索爾像個木偶一樣僵坐在那裡。

課後,我拉着索爾到一邊,低聲說:「你得快點學會這些,不然我們幫不了你太多次。」

「我做不到。」他的聲音很輕,聽起來快哭了,「我不想殺它,它只是個小動物。」

「那下次你怎麼辦?」我有點急了,「如果導師發現你沒動手,結果會很糟!」

伊默斯走過來,仿佛有些無所謂的樣子:「沒事,他不動手,我們就動手。」

索爾低下頭,喃喃地說了一句:「對不起。」

我看着他,沒說話。我不是真的希望他道歉,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這麼說,心裡反而有點難受。

4E 163年,次種月21日

今天晚飯後,我和伊默斯躲在角落裡悄悄聊了一會兒。索爾坐在不遠處,吃飯時一直低着頭,看起來很累。

「我們不能一直替他。」我小聲說,「要是導師發現怎麼辦?」

「不會的。」伊默斯靠在牆上,手裡捏着一塊麵包。「至今為止不都挺好的麼?」

「可你不會永遠都能保護他。」我看了看索爾的方向,小聲補了一句。「我們也保護不了。」

伊默斯抬頭看了我一眼,沒有說話。我嘆了口氣:「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這樣?」

「他不像我們。」伊默斯把麵包放到一邊,聲音有點悶。「他還在想着外面的世界。」

我低頭,想了一會兒:「要不我們求求導師,讓他們別為難索爾了。」

伊默斯笑了一下,很小聲:「你知道那根本沒可能。」說完他低下頭去喝湯。「你慢慢想吧,我還是用我的方法。」

我們就這樣安靜了一會兒,看着索爾慢吞吞地把最後一口飯吃完,走回了房間。

4E 163年,日高月15日

今天的訓練稍微輕鬆一些,我們開始學處理傷口和用藥。不用面對動物屍體讓我感覺好受了不少。導師說這是為了讓我們在任務中能保住自己的命。

伊默斯依舊是那個做得最快的人。導師走過去,檢查了他的處理,說了一句:「不錯。」伊默斯沒什麼表情,只是點了點頭。但我能看出來,他還是有點得意的。

4E 163年,日高月27日

今天下午,導師讓我們去參加一個儀式。他帶我們到大廳,那裡點着很多蠟燭,光線搖搖晃晃的,看得我頭暈。一個穿黑袍的人站在中間,聲音像石頭磨過一樣難聽:「西帝斯是虛無,一切都會歸於虛無。夜母是西帝斯的聲音,而你們,是西帝斯的刀刃。」

他指着角落裡的一座雕像。那雕像黑漆漆的,像個人,但臉上全是空洞。我覺得它在盯着我們,可是我不敢多看,只好盯着地板。

黑袍人繼續說:「夜母說,殺人是你們的天命。不要懷疑,不要退縮,只要聽從她的聲音。」他的聲音越來越冷,我聽得渾身發毛。索爾站在我旁邊,低聲吸了口氣,抓住我的袖子,手指涼得像冰一樣。

儀式結束後,我們回到房間。索爾縮在牆角,一句話也不說。我坐在他旁邊,問:「你還好嗎?」

「夜母真的會……看着我們嗎?」他聲音很小,像是在問自己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我覺得剛才那個人的話很怪,可是他說得那麼可怕,好像如果不信就會出事一樣。

伊默斯坐在另一邊,突然開口:「我覺得,夜母根本不關心我們。」

索爾抬起頭看他:「你說什麼?」

「我是說,她是個神,對吧?那她怎麼可能關心我們這些小孩子?」伊默斯的語氣很平靜,但他說的話讓我一下子愣住了。

「可導師說她會知道我們是不是聽話啊!」索爾皺着眉頭,聲音有點急。

伊默斯聳了聳肩:「那他說就是了。我反正不信。」他說得很隨意,但我聽得出來,他也有點不確定。

4E 163年,爐火月3日

晚飯後,我們又聊起了那天的儀式。索爾抱着膝蓋,聲音有點發抖:「要是夜母真的在看着我們,我們不殺人會怎麼樣?」

「誰知道。」我靠在牆上,小聲說,「導師說她會生氣,可是她又沒真的說話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索爾抬頭看着我,「要是她真的生氣,我們會不會……會不會死?」

我皺着眉頭,沒有回答。其實我也不知道答案,但想到導師冷冷的眼神,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。

「我覺得他們在嚇我們。」伊默斯突然說。他坐在床邊,把手放在膝蓋上,「夜母哪有時間管我們?」

「可是……」索爾看着他,語氣有點着急,「可是萬一是真的呢?如果她真的在看着我們怎麼辦?」

伊默斯停了一下,咬了咬嘴唇,然後輕輕說:「那就裝作聽話唄。」

「裝?」我問。

「對啊,」他點點頭,「我們裝作聽話,裝作很聽導師的話。等我們長大了,變厲害了,再想辦法跑出去。」

索爾愣了一下:「真的能跑出去嗎?」

伊默斯看了他一眼,沒有馬上回答,只是說:「反正不能被他們嚇到。」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挺認真,雖然聲音還是有點小。

索爾眨了眨眼,好像被說服了:「那……那我們就裝吧。」他擠出一個小小的笑容,「可是跑出去以後,我還是要種我的蘋果樹。」

我忍不住笑了一下:「你除了種樹還會幹什麼?」

「那你呢?」索爾瞪了我一眼,「你跑出去幹嘛?」

我想了想,說:「去海邊,坐船。」

索爾又轉頭看向伊默斯:「那你呢?」

伊默斯低頭盯着地板,忽然笑了一下:「我不知道,但如果有機會,我想試試做糖果。」

4E 164年,日曉月7日

今天伊默斯通過了考核!導師說他是這一批里最出色的訓練生,將成為刺客大師達維爾的學徒。我們聽到消息後都跑去祝賀他。索爾拍着他的肩膀,大聲說:「你終於不用天天跑步爬牆了!」我也忍不住笑:「對啊,還能跟着導師去外面看世界,真是羨慕!」

伊默斯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。「其實,我還有點緊張。」

「緊張什麼?」索爾直視着他,聲音很輕,卻很堅定,「你不是總說要保護我們嗎?你做得到的。」

伊默斯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笑:「嗯,我會的。」

「還有!」索爾忽然又說,眼神比平時更亮了一點,「如果你看到什麼好東西,就記得帶點回來。」

「好啊。」伊默斯笑了,眼裡也多了一點光。他伸出手:「那就約定好了,我出去的時候記下來,回來告訴你們。」

那天晚上,我們在角落裡偷偷慶祝了好久。索爾說以後伊默斯就是我們的探子,我們靠他知道外面的世界。伊默斯笑着答應了,臉上帶着一種我們很少見到的輕鬆表情。

4E 164年,日曉月19日

伊默斯出任務回來了。我們一聽到他回來的消息就跑去找他,想聽他講外面的故事。他看起來有點蒼白,眼睛下還有黑眼圈,但還是對我們笑了笑,說:「外面挺大的,比聖所好看多了。」

「有什麼好玩的?」索爾興奮地問,「快說!你看到了什麼?」

伊默斯想了想,說:「有一個大市場,那裡的人賣很多東西,有水果,還有一種奇怪的甜餅,味道不錯……還有……」他停了一下,低頭看着自己的手。「有個小鎮,房子很漂亮,院子裡種滿了花。」

「是不是和你家院子一樣?」我問。

他愣了一下,嘴角揚了揚:「嗯,有點像。」可他的話說得慢吞吞的,好像很累。我忍不住問:「你還好嗎?」

「我沒事,就是……有點累了。」他告訴我們,然後說要休息了。我和索爾都有些失望,總覺得他是在找藉口打發我們。

4E 164年,雨手月23日

伊默斯成為學徒後變得忙了好多。導師總是帶着他跑任務,聖所里已經很難見到他了。不過,每次回來,他都會找我們坐一會兒。

今天他剛到聖所,就一頭倒在床上:「我現在連喘氣都覺得累。」

索爾立刻跑過去給他遞了杯水,關切地問:「外面怎麼樣?有沒有什麼好看的?」

「也沒什麼特別的。」伊默斯接過水喝了一口,隨口說道,「就是鎮子裡有個商隊,賣些有意思的畫冊。」他的語氣聽起來很隨意,但我注意到,他的眼神有點飄,好像在避開我們的目光。

「那任務呢?」索爾猶豫了一下,又問,「都是什麼樣的任務?」

伊默斯頓了一下,把杯子放到一邊,沒看索爾,低聲說:「就是幫導師做點事。」

索爾似乎鬆了口氣,但我總覺得伊默斯有什麼沒說完。還沒等我問,他就接着說道:「說真的,你們最好別太急着通過考核。外面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,你們在這裡至少還有點自由時間。」說完他又苦笑了一下。「想想,以後萬一真的像那些大人一樣當刺客,哪還有時間在這兒聊天啊。」

空氣安靜了一會兒,索爾低下頭,像是在想着什麼。他眉頭皺了起來,聲音變得很輕::「你不覺得……那些人不一定該死嗎?」

伊默斯抬起頭看着他,沒有立刻回答,像是在想怎麼說。他最終只是搖了搖頭,說:「這個地方不會讓我們去想這些問題。」

我怕氣氛僵住,趕緊插話換了個話題:「索爾,你最近訓練怎麼樣?聽說你的匕首課還沒過呢。」

「別提了。」索爾撇撇嘴,低頭擺弄着袖口,小聲嘟囔了一句:「塔洛斯肯定不想讓我這麼做。」

「塔洛斯?」伊默斯坐直了身子,嘴角露出一絲不太明顯的笑意,「塔洛斯怎麼,你覺得他不讓你拿匕首?」

「不是。」索爾抬起頭,眼神認真得讓我不太適應,「塔洛斯教我們要保護別人,而不是殺人。」

我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,偷偷瞥了一眼伊默斯。他沉默了幾秒,然後拍了拍索爾的肩膀,語氣難得柔和:「索爾,我知道你想保護別人。但你得先學會保護好自己。塔洛斯不會希望你為了這些,連命都沒了吧?」

索爾低下頭,像是在思考他的話。我看着他們倆,心裡很複雜。我知道索爾說的那些話根本改變不了什麼,但每次聽他說,我都會忍不住擔心。他太不適應這裡了,太不適應……而我害怕,總有一天,我們可能再也幫不了他了。

4E 164年,年中月1日

最近,我發現伊默斯經常去擦拭西帝斯雕像上的灰。他動作很熟練,仿佛已經習慣了,甚至連導師都沒要求時,他也會順手擦一擦。

今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:「你開始信仰西帝斯了嗎?」

伊默斯愣了一下,然後搖了搖頭:「沒有。」他說得很快,但我注意到,他的語氣有點奇怪,不像以前那麼堅定。

「那你每天去擦雕像幹什麼?」索爾嘟囔,「你以前不是說夜母根本不管我們嗎?」

伊默斯低着頭,好像在思考該怎麼說。他嘆了口氣:「是達維爾讓我這麼做。他說,信仰是刺客的基礎,不信西帝斯就不配成為他的學徒。」

「按照你以前說的那樣裝一裝不就好了嗎?」索爾不解道。「幹嘛當真?」

「我沒有當真。」伊默斯把手放在膝蓋上,語氣低了些,「可是裝得久了……你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裝。」

我愣了一下,沒想到他會這麼說。索爾也停下了,嘴巴半張着,顯然沒料到伊默斯會這麼坦白。

「那你現在信了嗎?」我小聲問。

「我不知道。」伊默斯抬起頭,眼神有些飄忽,「也許還是不信……但達維爾每次說那些話時,總讓我覺得,萬一是真的怎麼辦?」

他的聲音很輕,但聽起來像是從心底壓了很久的東西。我看着他,突然覺得有點難受。索爾皺了皺眉。我們誰也沒再繼續追問。

4E 164年,爐火月19日

今天我們三個在聖所旁的樹林裡待了一會兒,這是伊默斯少有的閒暇時間。他靠着樹坐着,閉着眼像是想小睡一會兒,而索爾則在旁邊翻找什麼東西。

「你在找什麼?」我問他。

「葉子。」索爾頭也不抬地回答,「我要找好看的葉子。」

「幹嘛用?」

「我記得媽媽說,秋天的葉子會有好運。」索爾說着,撿起一片紅色的楓葉,仔細看了看,遞給我,「這個是不是很好看?」

「挺好看。」我接過葉子,隨手夾在衣服里,「但好運對我們有什麼用?」

索爾停了一下,轉頭看着我,說:「至少可以讓我記得,外面還有好東西。」

這時,伊默斯睜開了眼睛,看着我們倆,淡淡地笑着說:「等好運來的時候,別忘了告訴我一聲。」

索爾笑了:「那你得先信它。」

伊默斯沒再接話,只是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,對我們說:「回去吧,再晚點導師又該找人了。」

4E 166年,晨星月17日

伊默斯又出任務了,這次他說會離開很久,具體多久他也不知道。達維爾看上去對他很滿意,這讓很多年長的學徒都不服氣。他們說:「不過是個小鬼頭,裝模作樣罷了。」

我和索爾才不管那些人怎麼說,我們知道伊默斯厲害,也知道他受了很多苦才有今天的表現。可他一走就是兩個月,整個聖所都覺得空了點。

索爾看着伊默斯平時坐的地方,托着下巴,小聲說:「他回來以後肯定又要累壞了。」

我看了他一眼,沒有接話。

「外面應該有果園吧?等伊默斯回來,我得問他是不是見過蘋果樹。」索爾的聲音很輕,帶着一點期盼,就好像那蘋果樹是某種能證明外面還不錯的東西。

「嗯。」我點點頭,隨便應付了一句。可心裡卻很亂。兩個月……外面會發生什麼?伊默斯回來後又會變成什麼樣?

4E 166年,初種月23日

今天下午沒有訓練,我們兩個坐在聖所里一棵老樹下聊天。冬天剛剛過去沒多久,樹慢慢長出了一些新芽,像是在聖所的陰影里憋悶久了。我靠着樹幹閉眼休息,索爾則在地上用一根小樹枝畫來畫去。

「伊默斯還沒回來。」索爾低聲說,「他這次是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?」

「可能吧。」我睜開一隻眼,看了他一眼,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外面怎麼樣?等他回來,你可以直接問他。」

「問了也沒用。」索爾搖了搖頭,語氣有些不滿,「他每次都說沒什麼特別的,肯定是故意藏着不告訴我們。」

「他哪有那麼多東西可說。」我笑了一下,「外面跟我們小時候看到的差不多,樹還是那些樹,人還是那些人,有什麼新鮮的?」

「可我就是想知道!」索爾一臉倔強地說,「總比待在這裡一直看這棵老樹強吧。」

「老樹怎麼了?」我故意逗他,「它不比外面的樹好看嗎?」

索爾瞪了我一眼,把手裡的樹枝丟到一邊,站起來踢了踢地上的樹根:「它一點都不好看,還長不出果子來。」

4E 165年,雨手月4日

伊默斯回來了。他剛從外面走進聖所,臉色蒼白得嚇人,身上的斗篷有點皺巴巴的,好像一路都沒怎麼休息。

「你看起來很累。」索爾輕聲說。他跑過去伊默斯旁邊,目光上下掃了掃他的臉,語氣非常擔心,「他們讓你做了什麼?」

伊默斯抬起頭,眼神慢了一拍才對上索爾。他站在那裡沒動,好像沒聽清索爾在說什麼。過了幾秒,他才低聲回答:「沒事,我沒事,只是一些尋常的訓練……」

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,連遠處水滴落下的聲音都顯得清晰。

「要不要坐下?」我指了指我們常坐的那塊角落的地毯,「你可以休息一會兒,我們也想聽聽外面的事情。」

伊默斯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,徑直走過去坐下。他的動作很慢,像是用盡了力氣才挪動的。我和索爾也跟過去坐下,索爾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過了一會兒才開口:「外面怎麼樣?有沒有……嗯,什麼讓人覺得不那麼糟的東西?」

伊默斯停了一下,抬頭看了看我們。他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什麼,但很快又暗淡下去。「沒有特別的。」他說,「也沒什麼值得記住的。」

索爾低下頭,擺弄着自己的手指,小聲說:「嗯……也許下次能好一點。」他頓了頓,補充了一句,「你能回來,就很好了。」

我看了看索爾,又看了看伊默斯,氣氛有點壓抑。我試圖打破這種感覺,隨口說起了今天訓練時的一點小麻煩:「我差點從橫木上掉下來,結果抓着了旁邊的繩子,導師還誇我反應快。」

索爾抬起頭,嘴角帶着一點笑意:「真的嗎?那還算運氣不錯。」

我們就這樣聊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,索爾時不時會補充幾句關於訓練或者飯堂的瑣事。伊默斯一直沒怎麼說話,但他坐得沒那麼僵硬了,臉上的緊繃也放鬆了些。他目光落在我們之間,嘴角微微動了一下,像是鬆了一口氣。

雖然他沒參與我們的對話,但至少,他的樣子不像剛進來的時候那麼冷冰冰了。我想,也許有我們在,他還能稍微放鬆一點。

4E 165年,雨手月12日

好吧,伊默斯有哪裡不對勁。他幾乎不和我們說話,總是一個人待着,躲開聖所里的其他人。

今天下午,他在床邊擦拭匕首,一個年長的學徒故意走過來挑釁:「聽說你出去一圈就被嚇壞了?」

伊默斯停下了動作,手裡的匕首輕輕地在木樁上敲了一下,然後抬頭看了那人一眼。那個學徒沒有收斂的意思,還故意提高嗓門:「怎麼了?瞪我幹嘛?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了?」

下一秒,伊默斯直接沖了過去,拳頭直接砸向那人的腹部,緊接着一膝頂撞,動作快得讓我根本沒反應過來。那人倒在地上,伊默斯抓起一把椅子砸了下去,木頭碎裂的聲音讓周圍的人都愣住了。

索爾躲在我身後,聲音顫抖:「他怎麼了?」

我沒有回答。我看着伊默斯站在那裡,手裡拿着椅子腿,眼神冷得像陌生人。他變得很暴力,更像……那些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