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於虛無
聖所的空氣總是冰冷的,像是從岩石縫隙里滲出來的潮濕寒意。我跪在夜母的雕像前,手撐在膝蓋上,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平靜。石像的面容模糊不清,燭光搖曳,像水面上破碎的倒影。我盯著那雙石雕的眼睛,它們似乎在看我,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達維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,他的語氣平穩得近乎機械。他走到我身旁,低頭看著雕像,像在和一位老朋友打招呼。
「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,為什麼還要在意這些感受?」他說得很輕,像是隨口而出,又像是故意要刺進我的腦海。我沒有回答,手心裡全是汗,指尖隱隱發麻。
「你在抗拒。」他的聲音變得低沉。「這是正常的,所有人都一樣。但抗拒只會讓你痛苦。西帝斯並不會強迫你接受什麼。他只是……等待,直到你明白。」
等待。我聽著這個詞,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,像有人用鈍器敲擊了一下。我閉上眼睛,呼吸變得緩慢而沉重。
「嘗試放下。」他說完,站了起來。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留下我一個人在燭光與雕像之間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我低聲重複了一遍,聲音幾乎被吞沒。我不知道這是對夜母說,還是對自己說的。
幾天後,另一名兄弟會成員——克瑟利斯拉著我去了聖所深處的一間暗室。她的表情嚴肅,手裡拿著一盞燈,微弱的光線照在她瘦削的臉上,像是一張布滿皺紋的面具。
「今晚是你的第一次儀式。」她低聲說,「你需要明白,虛無不是死亡的終點,而是生命的解脫。」
我沒有回答,只是點了點頭,跟在她身後。暗室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,一陣冰冷的氣流撲面而來。房間裡有幾個人,達維爾站在最前面,他的目光冷漠而堅定。
「站過來。」克瑟利斯拉了拉我的袖子,把我帶到一塊雕刻著古老符文的石板前。周圍的燭火微弱地閃動,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刺鼻的草藥味。
「今晚的獻祭,將送往絕望之父、西帝斯的領域。」達維爾的聲音低沉而莊重,「每一滴血,都是對虛無的回應。」
儀式開始了。一隻白鴿被放在石板中央,克瑟利斯的匕首輕輕划過它的喉嚨,鮮血滴落在符文上,滲進了石板的縫隙里。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那隻鴿子,它的翅膀還在微微顫動,直到徹底停止。
「念出禱詞。」克瑟利斯示意我,我張了張嘴,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。她的目光堅定而溫柔:「不要抗拒。祈禱是解脫的第一步。」
我深吸了一口氣,低聲念道:「歸於虛無,歸於西帝斯。」聲音顫抖,卻清晰地落在空氣中。
達維爾看著我,微微點頭:「很好。」
我站在原地,手心發涼,腳底似乎被釘在了地上。我沒有看那隻鴿子,只是盯著地上的血跡。它像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,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,仿佛從未存在。
回到房間後,我將匕首放在桌上,手指微微顫抖。我靠在椅子上,閉上眼睛,呼吸不均勻。那隻鴿子的影像像烙印一樣刻在腦海里,它的翅膀、血液、眼神,都像是某種無法擺脫的咒語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我低聲重複,試圖用這句話平復內心的動盪。
它稍稍奏效了。我開始覺得,情緒就像地上的血,會被某種力量吸走,消散在看不見的深處。我的手指停住了顫抖,心跳也平穩下來。
但在深夜醒來時,我的胸口卻莫名感到一陣刺痛,像是某種聲音在低語。我抓起枕頭下的手鍊,發現它的觸感有些陌生——但我沒有放開,直到天亮。
血滴落在我的手上,溫熱的感覺通過指尖傳來。我沒有動,甚至沒有抬起頭去看那個倒下的身體。我只知道他已經死了,這就是任務的結束。
達維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:「幹得不錯。」
我沒有回應。我的心裡有些東西在叫囂,像被壓在了深深的泥土下。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,喉嚨里滾動著陌生的酸苦味。我閉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氣:「歸於虛無。」
沒有用。那些感覺還在。
臨近月底,艾洛越來越焦慮了。他總是在走廊里踱步,雙手插在頭髮里,像是在試圖壓住什麼東西。他的日記本攤開在桌上,筆跡潦草得不像平時的他。我走過去時,他猛地合上本子,臉上的表情寫滿了煩躁。
「還有幾天?」我問。
「三天。」他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喘息,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得透不過氣。「我找了城裡的每一個地方,但——」他頓住了,咬緊牙關。
「我來幫你。」這話脫口而出,就連我自己也有些驚訝。
艾洛抬頭,眼裡滿是猶豫和矛盾:「怎麼幫?」
「別問了。」我的回答很直接,沒有給他任何迴旋的餘地。
他沒有再說話。我看著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顫抖,轉身離開。
匕首插回刀鞘,我聽到達維爾的腳步聲靠近。他停下後,只是簡單地說:「聽說你和艾洛搭檔。」
我抬起頭,表情平靜,但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他的手。他站得筆直,雙手交疊在身後,像是在等一個他隨時可以否決的答案。
「是。」我回答,聲音沒有波動。
「理由?」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。
我輕輕呼了一口氣,語調如常:「他擅長偵查,我負責刺殺。分工清晰,效率更高。」
達維爾沒有立刻接話。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,像在尋找某種微小的破綻。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匕首的護柄,指尖緩緩在金屬上滑動。
「只要人死了,我不在意誰殺的。」達維爾終於開口,語氣冷淡得像石頭落在冰上。他稍稍停頓,接著說:「但別讓我發現這只是浪費時間。」
「不會。」我低下頭,語氣平穩。
他沒有再說話,只是轉身朝門口走去。他的腳步聲在石板地面上迴蕩,直到最後一句:「別讓刀刃生鏽。」聲音飄在空氣里,輕得像是提醒,又像是告誡。
門關上的一瞬間,我站在原地,感到手指上的力氣才慢慢鬆開。我知道,我剛才的回答並不完美,但它足夠合理,足夠簡潔。達維爾沒有再追問,也沒有否決我和艾洛的搭檔安排。
達維爾沒有說不,我應該感到滿意。
「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再搭檔下去。」艾洛說。
成為西帝斯的信徒後,我本以為自己能坦然接受一切,可聽到這句話時,某種細小的、不必要的情緒涌了上來。
「為什麼?」我的聲音冷淡,聽起來遠比我內心更平靜。
「我不想讓你替我做這些事。」他說得很快,語氣里摻雜著急促和決心。「你已經做得夠多了。」
我看著他,眼神沒有移開。他站在那裡,像一個試圖說服自己的哨兵,掩飾著些許脆弱。我握著腰間匕首的手指收緊了一些,金屬的冰冷觸感沿著手掌蔓延開來。
「自己小心點。」我低聲說。轉身離開,腳步聲在空曠的訓練室里迴蕩。走到一半,我停了下來,目光落在前方的地板上,手還搭在匕首的護柄上。
這個決定——他的決定,真的是正確的嗎?會對他更好嗎?某種被壓抑已久的情感悄然湧上心頭,像潮水試圖衝破堤壩:我希望他能安全、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、我希望他能夠快樂。我希望。但另一種更深的烙印席捲而來:這些不過是徒勞的掙扎。無論他選擇獨自面對,還是與我搭檔,我們都不過是在這虛妄的人生中,徒勞地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幻象罷了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這句話悄然浮現在腦海里。我沒有說出口,但它的回聲清晰得令人厭惡。
最終,我邁開步子,沒有再停下。空氣變得冰冷,所有多餘的東西都被壓下去了——我告訴自己,這才是對的,這才是必須的。
那一天,我從枕頭下拿出了手鍊。布制的手鍊有些磨損,曾經柔軟的線繩變得粗糙。我把它攥在手裡,閉上眼睛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這句話從我嘴裡吐出來,像一根針刺進胸口。手鍊的觸感消失在手心的汗水裡,我握著它,和那背後的隱隱作痛。
那天晚上,我沒有將它放回枕頭,而是帶著它去了夜母的雕像前。我跪下來,把手鍊輕輕放在她的腳下。手指碰到冰冷的石面時,我突然覺得有些荒謬——但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。
「夜母,請接受。」我的聲音很低,像風掠過石縫。我沒有抬頭看她,只是閉上眼睛,直到雙腿發麻。手鍊留在了那裡,我轉身離開,腳步像是灌了鉛一樣。
燭光映在夜母的雕像上,搖曳不定,像一片瀕死的火焰。我跪下來,熟練地擺出祈禱的姿勢,手撐在冰冷的石面上,目光落在她的腳下。
手鍊不見了。
我的呼吸在一瞬間停住了,像胸腔里被突然抽空了空氣。那塊石頭,冷冷的,空蕩蕩的,什麼也沒有。我盯著它,盯得眼睛發澀,像期待它能奇蹟般地回到原處。
它不在了。
指尖輕輕按在石頭上,我能感受到那種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骨頭。我試圖告訴自己,這並不重要——它不過是一條手鍊,早該忘記的東西。但有些東西在胸口攪動著,緩慢而沉重,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心口。
我閉上眼,耳邊只有燭火輕微的噼啪聲。那些記憶從腦海深處翻湧上來,像撕裂般疼痛:母親溫柔的笑,妹妹抓著手鍊拉著我的手,索爾純真的眼神。我試圖將它們壓回去,卻越壓越猛,越壓越清晰。
「歸於虛無。」我喃喃道,聲音帶著一絲顫抖,像是從某種破碎的地方擠出來。我張開嘴,想再說一遍,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。
指尖離開石面時,我的手在微微顫抖。我站起身,感覺腳步變得沉重。那些畫面仍在腦海里迴蕩,不停地提醒著我,那些消失的東西,也許早已不是我能抓住的了。
走出石室時,我的手垂在身側,指尖死死握住空無一物的空氣。夜母依舊沉默,她的目光冰冷,不帶一絲波瀾。
深夜,我走過聖所的走廊,偶爾還能聽到別的學徒的低聲交談。我沒有停下,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房間門。艾洛的房門關著,燈光從門縫下透出來。
我曾經會敲門進去,和他聊一會兒。但今晚,我只是走過去,沒有停下。腳步自然地邁開,像根本沒有看到那扇門。
「任務完成得不錯。」達維爾今天又這麼對我說。他的語氣很平淡,但我能聽出來,他是滿意的。我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。
我不是不願意說,我只是覺得,沒什麼好說的。
這個季節又開始變冷了。
「只是目標,不是人。」達維爾的聲音總是在耳邊迴響。我開始重複他的話,任務前對自己默念,任務後在腦海中回放,像是咀嚼一塊越來越硬的乾麵包。
他們的臉不再重要了。我記不住任何一張,記不住眼神,記不住聲音。我的刀落下的次數越來越多,每一次都像投下一塊石頭,水面會蕩漾,但總會歸於平靜,直到不再激起什麼。
有一次,我差點忘記了最後一個目標的名字。回到聖所的時候,艾洛問我:「任務怎麼樣?」
我愣了一下,只能擠出一句:「完成了。」他皺了皺眉,沒有追問。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,只知道匯報出那一個個名字的時候,我的內心一片空白。
夜母的雕像很安靜,總是冷冰冰地矗立著。每當我跪在她面前,我覺得自己和她一樣。她的眼睛空洞,我的心也是。
我拿出一束白色的花,放在她腳下。那是我出任務路過集市時順手拿的,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,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算是虔誠。
我只是看著那些花,想著它們明天就會枯萎。我伸手碰了一下花瓣,它很軟,像我記憶里什麼人的手。思念在水底咆哮著涌動,但我拼湊不出一個影像。
夜晚的時候,我對著鏡子看了一眼。鏡子裡的那個人和我記憶里的模樣有些不一樣,臉瘦了,眼神沒有光了。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,感覺皮膚還在熱著,但這並沒有讓我覺得自己更「活著」。
我躺下來,把手放在空空的枕頭下,閉上眼睛。身體很輕,像是漂浮在某種看不見的水裡。
「虛無是什麼?」我問自己。
沒有回答。也許這就是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