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于虚无

来自The Ysmir Collective

Pie讨论 | 贡献2024年12月24日 (二) 10:37的版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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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所的空气总是冰冷的,像是从岩石缝隙里渗出来的潮湿寒意。我跪在夜母的雕像前,手撑在膝盖上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。石像的面容模糊不清,烛光摇曳,像水面上破碎的倒影。我盯着那双石雕的眼睛,它们似乎在看我,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达维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他的语气平稳得近乎机械。他走到我身旁,低头看着雕像,像在和一位老朋友打招呼。

“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,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感受?”他说得很轻,像是随口而出,又像是故意要刺进我的脑海。我没有回答,手心里全是汗,指尖隐隐发麻。

“你在抗拒。”他的声音变得低沉。“这是正常的,所有人都一样。但抗拒只会让你痛苦。西帝斯并不会强迫你接受什么。他只是……等待,直到你明白。”

等待。我听着这个词,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,像有人用钝器敲击了一下。我闭上眼睛,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。

“尝试放下。”他说完,站了起来。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留下我一个人在烛光与雕像之间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我低声重复了一遍,声音几乎被吞没。我不知道这是对夜母说,还是对自己说的。




几天后,另一名兄弟会成员——克瑟利斯拉着我去了圣所深处的一间暗室。她的表情严肃,手里拿着一盏灯,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瘦削的脸上,像是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具。

“今晚是你的第一次仪式。”她低声说,“你需要明白,虚无不是死亡的终点,而是生命的解脱。”

我没有回答,只是点了点头,跟在她身后。暗室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,一阵冰冷的气流扑面而来。房间里有几个人,达维尔站在最前面,他的目光冷漠而坚定。

“站过来。”克瑟利斯拉了拉我的袖子,把我带到一块雕刻着古老符文的石板前。周围的烛火微弱地闪动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草药味。

“今晚的献祭,将送往绝望之父、西帝斯的领域。”达维尔的声音低沉而庄重,“每一滴血,都是对虚无的回应。”

仪式开始了。一只白鸽被放在石板中央,克瑟利斯的匕首轻轻划过它的喉咙,鲜血滴落在符文上,渗进了石板的缝隙里。我的目光无法离开那只鸽子,它的翅膀还在微微颤动,直到彻底停止。

“念出祷词。”克瑟利斯示意我,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:“不要抗拒。祈祷是解脱的第一步。”

我深吸了一口气,低声念道:“归于虚无,归于西帝斯。”声音颤抖,却清晰地落在空气中。

达维尔看着我,微微点头:“很好。”

我站在原地,手心发凉,脚底似乎被钉在了地上。我没有看那只鸽子,只是盯着地上的血迹。它像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,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存在。




回到房间后,我将匕首放在桌上,手指微微颤抖。我靠在椅子上,闭上眼睛,呼吸不均匀。那只鸽子的影像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,它的翅膀、血液、眼神,都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咒语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我低声重复,试图用这句话平复内心的动荡。

它稍稍奏效了。我开始觉得,情绪就像地上的血,会被某种力量吸走,消散在看不见的深处。我的手指停住了颤抖,心跳也平稳下来。

但在深夜醒来时,我的胸口却莫名感到一阵刺痛,像是某种声音在低语。我抓起枕头下的手链,发现它的触感有些陌生——但我没有放开,直到天亮。




血滴落在我的手上,温热的感觉通过指尖传来。我没有动,甚至没有抬起头去看那个倒下的身体。我只知道他已经死了,这就是任务的结束。

达维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干得不错。”

我没有回应。我的心里有些东西在叫嚣,像被压在了深深的泥土下。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喉咙里滚动着陌生的酸苦味。我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气:“归于虚无。”

没有用。那些感觉还在。




临近月底,艾洛越来越焦虑了。他总是在走廊里踱步,双手插在头发里,像是在试图压住什么东西。他的日记本摊开在桌上,笔迹潦草得不像平时的他。我走过去时,他猛地合上本子,脸上的表情写满了烦躁。

“还有几天?”我问。

“三天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喘息,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透不过气。“我找了城里的每一个地方,但——”他顿住了,咬紧牙关。

“我来帮你。”这话脱口而出,就连我自己也有些惊讶。

艾洛抬头,眼里满是犹豫和矛盾:“怎么帮?”

“别问了。”我的回答很直接,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。

他没有再说话。我看着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,转身离开。




匕首插回刀鞘,我听到达维尔的脚步声靠近。他停下后,只是简单地说:“听说你和艾洛搭档。”

我抬起头,表情平静,但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他的手。他站得笔直,双手交叠在身后,像是在等一个他随时可以否决的答案。

“是。”我回答,声音没有波动。

“理由?”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。

我轻轻呼了一口气,语调如常:“他擅长侦查,我负责刺杀。分工清晰,效率更高。”

达维尔没有立刻接话。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,像在寻找某种微小的破绽。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匕首的护柄,指尖缓缓在金属上滑动。

“只要人死了,我不在意谁杀的。”达维尔终于开口,语气冷淡得像石头落在冰上。他稍稍停顿,接着说:“但别让我发现这只是浪费时间。”

“不会。”我低下头,语气平稳。
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转身朝门口走去。他的脚步声在石板地面上回荡,直到最后一句:“别让刀刃生锈。”声音飘在空气里,轻得像是提醒,又像是告诫。

门关上的一瞬间,我站在原地,感到手指上的力气才慢慢松开。我知道,我刚才的回答并不完美,但它足够合理,足够简洁。达维尔没有再追问,也没有否决我和艾洛的搭档安排。

达维尔没有说不,我应该感到满意。




“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搭档下去。”艾洛说。

成为西帝斯的信徒后,我本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一切,可听到这句话时,某种细小的、不必要的情绪涌了上来。

“为什么?”我的声音冷淡,听起来远比我内心更平静。

“我不想让你替我做这些事。”他说得很快,语气里掺杂着急促和决心。“你已经做得够多了。”

我看着他,眼神没有移开。他站在那里,像一个试图说服自己的哨兵,掩饰着些许脆弱。我握着腰间匕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,金属的冰冷触感沿着手掌蔓延开来。

“自己小心点。”我低声说。转身离开,脚步声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回荡。走到一半,我停了下来,目光落在前方的地板上,手还搭在匕首的护柄上。

这个决定——他的决定,真的是正确的吗?会对他更好吗?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情感悄然涌上心头,像潮水试图冲破堤坝:我希望他能安全、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、我希望他能够快乐。我希望。但另一种更深的烙印席卷而来:这些不过是徒劳的挣扎。无论他选择独自面对,还是与我搭档,我们都不过是在这虚妄的人生中,徒劳地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幻象罢了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这句话悄然浮现在脑海里。我没有说出口,但它的回声清晰得令人厌恶。

最终,我迈开步子,没有再停下。空气变得冰冷,所有多余的东西都被压下去了——我告诉自己,这才是对的,这才是必须的。




那一天,我从枕头下拿出了手链。布制的手链有些磨损,曾经柔软的线绳变得粗糙。我把它攥在手里,闭上眼睛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这句话从我嘴里吐出来,像一根针刺进胸口。手链的触感消失在手心的汗水里,我握着它,和那背后的隐隐作痛。

那天晚上,我没有将它放回枕头,而是带着它去了夜母的雕像前。我跪下来,把手链轻轻放在她的脚下。手指碰到冰冷的石面时,我突然觉得有些荒谬——但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。

“夜母,请接受。”我的声音很低,像风掠过石缝。我没有抬头看她,只是闭上眼睛,直到双腿发麻。手链留在了那里,我转身离开,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样。




烛光映在夜母的雕像上,摇曳不定,像一片濒死的火焰。我跪下来,熟练地摆出祈祷的姿势,手撑在冰冷的石面上,目光落在她的脚下。

手链不见了。

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停住了,像胸腔里被突然抽空了空气。那块石头,冷冷的,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。我盯着它,盯得眼睛发涩,像期待它能奇迹般地回到原处。

它不在了。

指尖轻轻按在石头上,我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头。我试图告诉自己,这并不重要——它不过是一条手链,早该忘记的东西。但有些东西在胸口搅动着,缓慢而沉重,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。

我闭上眼,耳边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。那些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,像撕裂般疼痛:母亲温柔的笑,妹妹抓着手链拉着我的手,索尔纯真的眼神。我试图将它们压回去,却越压越猛,越压越清晰。

“归于虚无。”我喃喃道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像是从某种破碎的地方挤出来。我张开嘴,想再说一遍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。

指尖离开石面时,我的手在微微颤抖。我站起身,感觉脚步变得沉重。那些画面仍在脑海里回荡,不停地提醒着我,那些消失的东西,也许早已不是我能抓住的了。

走出石室时,我的手垂在身侧,指尖死死握住空无一物的空气。夜母依旧沉默,她的目光冰冷,不带一丝波澜。




深夜,我走过圣所的走廊,偶尔还能听到别的学徒的低声交谈。我没有停下,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房间门。艾洛的房门关着,灯光从门缝下透出来。

我曾经会敲门进去,和他聊一会儿。但今晚,我只是走过去,没有停下。脚步自然地迈开,像根本没有看到那扇门。




“任务完成得不错。”达维尔今天又这么对我说。他的语气很平淡,但我能听出来,他是满意的。我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

我不是不愿意说,我只是觉得,没什么好说的。

这个季节又开始变冷了。




“只是目标,不是人。”达维尔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回响。我开始重复他的话,任务前对自己默念,任务后在脑海中回放,像是咀嚼一块越来越硬的干面包。

他们的脸不再重要了。我记不住任何一张,记不住眼神,记不住声音。我的刀落下的次数越来越多,每一次都像投下一块石头,水面会荡漾,但总会归于平静,直到不再激起什么。

有一次,我差点忘记了最后一个目标的名字。回到圣所的时候,艾洛问我:“任务怎么样?”

我愣了一下,只能挤出一句:“完成了。”他皱了皱眉,没有追问。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,只知道汇报出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,我的内心一片空白。




夜母的雕像很安静,总是冷冰冰地矗立着。每当我跪在她面前,我觉得自己和她一样。她的眼睛空洞,我的心也是。

我拿出一束白色的花,放在她脚下。那是我出任务路过集市时顺手拿的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,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算是虔诚。

我只是看着那些花,想着它们明天就会枯萎。我伸手碰了一下花瓣,它很软,像我记忆里什么人的手。思念在水底咆哮着涌动,但我拼凑不出一个影像。




夜晚的时候,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。镜子里的那个人和我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不一样,脸瘦了,眼神没有光了。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,感觉皮肤还在热着,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更“活着”。

我躺下来,把手放在空空的枕头下,闭上眼睛。身体很轻,像是漂浮在某种看不见的水里。

“虚无是什么?”我问自己。

没有回答。也许这就是答案。